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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启一言不发地从他身边走过,进了暖阁。
张嫣默默跟在后面,高永寿悄悄拉住她,低声道:“那个老妖婆,供出来了吗?”
张嫣摇了摇头,扯过袖子进了暖阁。暖阁里尚未点灯,一片昏暗,天启就在这阴影里坐着,揉着额头沉思不语。
张嫣相信,他跟她一样看到了巧合。不过在他眼中,巧合也只是巧合而已,或许会有一丝怀疑,但也被掩埋在证据的缺失下了。
一切又回到了原点,她还要那么愚蠢地跟他吵吗?或许客氏现在正在家里,举着酒杯,期待地幻想着那一幕。
张嫣走到他面前,舒缓地给他按摩着太阳穴,轻声问:“累了吗?”
“还好。”他握住她的手摩挲,嗓音黯哑。
“最近朝廷不安宁,你每日纠缠于政事中已够累了,现在后宫又来添乱。”张嫣温柔地瞧着他,“累了先去休息吧,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皇后,”天启皱起眉头,喃喃道,“我脑子里很乱……”
“我知道,陛下。”张嫣轻轻抚摸着他眼下青影,双眼看着他双眼,认认真真地,轻声细语地,跟他说,“孩子已经没了,再怎么样也换不回来了,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再追究下去,也只是为了发泄愤怒。我不想我们之间再因为任何外人争吵。”
天启站起身,一把抱她入怀,下巴靠在她秀发上,眨巴着红红的眼睛。
“嫣儿,”他亲吻着她额头,喃喃叹息,“你真好!”
张嫣没有他的激动,脸色木然。
“你放心,我不会再让她进宫。还有良妃,着实该死!”
“陛下,”张嫣在他怀里抬起头,轻轻道,“饶了她罢。”
天启道:“她做了这种事,岂能饶恕?”
“她已经这样了,还能怎样呢。”张嫣说着,心中暗叹,他一定认为梅月华是凶手,客氏无辜,哪里知道梅月华不过是个帮手呢。
“就当为我们以后的孩子积攒功德吧。”她看天启面色犹豫,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暗中向老天祈求。
三月十日,天启下旨革去梅贵妃冠服,废除宫妃称号,贬为宫婢,幽禁于冷宫一号殿,梅氏家人革职为民,不得再居京城。
梅月华被赶出承乾宫的那天下着小雨,她死死抱住门框不走,宫人连拖带拽硬把她拉了出去,她发了疯,在雨里撒泼打闹,被宫女连甩几个巴掌后安静了,抱着去世的儿子女儿的衣服抖抖索索跟在人后。道路两旁的宫殿里都有人围观,有的懒洋洋地瞧热闹,有的背过身抹泪。雨越下越大,梅月华抱紧双臂,把头低低埋着,偶尔转一转眼珠,怯生生地瞧那些人一眼。
路过哕鸾宫时,徽媞不顾西李的阻拦,冲出去把撑开的伞塞到梅月华手里。梅月华惊恐地避开,不敢接。
“拿着吧,皇嫂。”徽媞泪眼模糊,“你不记得我了吗?我是八公主啊。”
梅月华偷偷打量着她,眼睛纯真清澈,就像她刚进宫时一样。
“你为什么要进宫啊?”层层雨帘里,徽媞冲她大喊。
罗绮跟着垂泪。雅秀低垂下头。感觉到一道谴责的目光,她讶然抬头,蒙蒙细雨中,只看到一个纤细的宫装女孩背影,依稀是段纯妃。
夜色降临时,雨慢慢停住,雨后的茉莉清香弥漫全院,张嫣独坐在窗下翻书。吴敏仪缓缓走到她身边,放下茶盘,轻声道:“娘娘,这件事就这么算了吗?”
张嫣抬起头,幽幽的目光看着烛火,“不然呢?”
吴敏仪喟然一叹:“还是让她跑掉了。”
张嫣沉默片刻,轻轻开口:“张菊英应该有家人在她手里,不然不会如此不惜命,看来客氏早就为自己留好了后路。良妃突然发疯,中毒的时机又那么巧合,正好替她顶罪,应该是她的人下的手。你看,即便她不在宫里,也能做到这般,可见树大根深,轻易是斗她不倒的。”
吴敏仪点头:“也是。其实现在这样也好,陛下赶走了她,赶走了魏忠贤,慢慢地她的势力也就垮了。”
张嫣合上书,站起身来,在殿里缓缓踱步,面色平静如水,眼睛里闪着冷厉的光芒,“岂止要她走,我要让她偿命。慢慢来吧,陛下这里不能催他太急,催急了适得其反。魏忠贤一走,他的势力也会慢慢地垮掉的,外廷对他看不惯的大有人在。等他们的感情慢慢淡了,外廷的人再上疏弹劾,不怕不能改变陛下的心意。”
吴敏仪笑道:“这还不是早晚的事?”
张嫣微微一笑,想起什么旋即收住,抚摸着肚子,心头涌上不安。
☆、隐患
这一年的二月下旬,李雨灵被诊出怀孕三个多月。看到天启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张嫣也为他感到高兴。李雨灵册封为成妃,搬进了长春宫,和段雪娇毗邻而居。天启偶尔偕同皇后去坐一坐,大多时候还是到坤宁宫走动,白天张嫣陪着他批阅奏折,晚上同床而卧,俨然一对民间小夫妻。
三月末的一天,他在坤宁宫用过晚膳,张嫣照例拉着他一同看书,他嫌烦闷,牵着她出了坤宁宫,到后面的宫后苑散步。
夜空满天繁星,天启束手立于庭中,抬头凝视,六等星清晰明亮地挂在天边,他意识到,夏天快要来了。
感觉到张嫣那双大眼睛一直在看着他,天启低下头,笑问她:“怎么了?”
张嫣微微一笑:“陛下这样,我很高兴。”
“怎样?”
两人沿着石径小路缓缓前走,暮春的夜晚鸟语花香,更显得四下静谧。
张嫣微一沉吟,道:“不再像个小孩子,也不若以前贪玩,好像已经收了心,专注于政务上了,我说的对不对?”
天启抿唇一笑,淡淡道:“那是你从来不了解我。”
张嫣一惊,立在了原地。
天启仍缓缓前行,走到一丛牡丹花旁站住了,伸手摘下一朵大如手掌的胭红花朵,低头嗅了嗅,微笑看向张嫣,走回去戴在她头上。
“跟你很配,端庄又美艳。”天启歪头看着她,手移下来时,轻轻摸了摸她耳垂。
张嫣不知不觉红了脸,竟不敢跟他含笑的星眸对视。
“走吧。”天启握住她的手,原路折回去。
回去的路上,张嫣道:“对了,陛下,吏科都给事中现在由谁接任?”
她知道,由于皇帝迟迟不批复周士朴的接任,吏部只好将人选重新换成阮大铖。但是阮大铖只在任上待了一个月,就辞职不干了。她悄悄嘱咐八公主向卢象升打听原因,得到的答复是,朝中之人都怀疑阮大铖是交通了魏忠贤和他身后的齐楚浙三党才谋得此职,阮大铖承受不了舆论压力,自己离了职。
天启道:“吏部推举了魏大中,我已经批复了,魏大中不日就要上任。”
“可是魏大中也是高攀龙的弟子呀。”
天启嗤笑道:“你还能指望赵南星推举其他人吗?”
张嫣越来越摸不清楚他了,他似乎对东林党遍布朝野这种情况很愤怒,却又表现出一副不理不睬的态度,是时机未到?还是向现实妥协?
她倒不觉得有什么,古往今来,拉帮结派这种事就从不断绝,用谁不是用?比之三党,东林党更正直,更廉洁,即便没有东林,其他党派不也是一样任用私人吗?
她正想和天启探讨朝廷之事,他忽然笑道:“你还挺关心外廷的。”
张嫣柔柔道:“这不也是因为陛下吗?如果我不多读史书,对朝廷之事不闻不问,那跟陛下在一起还有什么可说?时间一长,陛下就该厌倦我了。”
天启道:“我宁愿你不知书。”
时间像倾泻在指间的日光一样,平静祥和地划过。天启每日在乾清宫批改奏折的时候,张嫣依然陪在身边。她现在有些明白天启为什么去做木工了,换了她,她也要发疯了。大明朝的官员最热衷的不是为民请命,而是相互指责谩骂,骂的内容极端无聊,例如某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不奔父丧,某个寡颜廉耻的家伙流连妓院。工部说户部管不好账,户部骂兵部募不来兵,兵部揭发吏部结党营私……
这感觉就像一群苍蝇在底下嗡嗡乱叫,但凡是个有脾气的人,都不会耐心地走进去为他们调解,因为那会引来更强一波的争吵,直到最后混淆了原委,颠倒了黑白。
这样的奏折,天启都是一言不发地快速浏览完,扔给王体乾,吩咐道:“你们看吧,批红后再呈上来念给朕听。”
这样他就可以节省时间去处理一些真正的大事。
往常魏忠贤在时,他都是这么做的,现在麻烦了一点。王体乾并不能够把握他的心思,批的红总是不合他的心意。王体乾优柔寡断,而他需要的,是像魏忠贤这样勇于担当、果敢决断的助手。
黄河水是能灌溉,但也会决堤,魏忠贤最近气焰太嚣张,须得压一压他。
他拿起这一类奏折中的最后一份,粗粗扫了一眼,正要扔给王体乾,手伸到一半又缩了回来,唇角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微笑。
“好!好!”他似乎是太激动了,竟站起身来,轻轻弹着折子往门口光亮处走去。
张嫣和王体乾互看一眼,默默跟在后面。
“王体乾。”皇帝含笑唤了一声。
王体乾急趋上去:“奴婢在。”
“你来看看这份奏折。”
王体乾双手接过,摊开来看。天启思量着,在殿中踱步。
感觉到皇后的目光看过来,王体乾微一点头。张嫣笑笑,施施然走到天启面前,躬身告退。
趁着下午皇帝去了长春宫,王体乾到坤宁宫里给皇后请安。张嫣放下书,微微抬手,温和笑道:“免礼。”
“谢皇后娘娘。”王体乾恭敬地再拜后,弯腰侍立,眼睛盯着地面。
“王体乾。”张嫣亲切地唤道。
王体乾受宠若惊,慌忙应道:“奴婢在。”
张嫣徐徐道:“自你当上司礼监掌印后,我还没找你单独说过话,如何?在这职位上坐的好么?”
王体乾听她说到这个事,面上恭敬又添了几分,诚惶诚恐道:“这都是托娘娘的福,如果不是当年娘娘在陛下面前美言,奴婢也走不到今天,奴婢心内着实感激。”
张嫣微微一笑:“还是你老实勤恳,陛下才任用你,我不过在旁边多说了一句话。对了,”她话风一转,道,“今天那封折子上说了什么?”
王体乾拱手道:“那封折子是刑科给事中傅魁上的,专门弹劾左光斗和魏大中,说二人貌丑心险,阳奉阴违,道德败坏,列举的最大罪状就是二人与内阁中书舍人汪文言勾结乱政。”
张嫣一惊,站起身来,“你详细说说。”
“是。”王体乾颔首,接着道,“傅魁在疏中说,汪文言原名汪守泰,本是徽州府一个狱卒,因监守自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