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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好。”天启没心没肺咧嘴一笑,又手舞足蹈地讲,“皇后,你知不知道,当时把我吓死了,突然刮来一阵大风,把船掀翻了,我们三个都掉了进去。唉,我还喝了好几口水,感觉有人在河底拉我的腿似的,一直往下掉,我想着我肯定要死……”
“胡说!”张嫣不悦地瞪他,本来缓和的脸色也惊恐地绷了起来。她感同身受,此刻不免心有余悸。
天启嘿嘿笑一声,这一笑余韵悠长,似悲似喜。他用手指轻轻刮着张嫣的手心,接着说:“我当时一直喊‘皇后救我’,不过被湖水呛住,喊不出来。”
说到最后,这个爱哭的人差一点哽咽。
张嫣听得心里酸酸的,转身坐到床头,俯下身摩挲他的头发,强笑道:“我又不在,你喊我做什么?”
天启呆呆看着虚空:“不知道。”
一会儿,他忽然说:“皇后,我不想死。太可怕了。我一想到一个人死后要孤零零地躺到地下,漆黑黑的,就觉得害怕。”
张嫣道:“怎么是孤零零的,我不是在你旁边吗?”
天启翻了个身,把头靠在她腿上,道:“我不想比你早死。”
明明是个悲伤的话题,张嫣莫名地想笑,她想八公主说的一点不错,皇上分明是个又敏感又脆弱的姑娘。
她道:“那我先到地下等着陛下如何?”
“更不想。”天启红了眼圈。
张嫣笑道:“那陛下以后就听我的,少嬉戏,多保养,活到长命百岁,把我这张脸看厌,就恨不得马上到地下了,这样才能赶快投胎找年轻美貌的女人。”
天启抱着她的腿哈哈大笑,笑得直咳嗽,冷不丁地出声问道:“高永寿他们呢?也捞上来了吧?”
张嫣笑容僵住,迟了片刻,才道:“啊,捞上来了。”
“在哪儿?”天启翘头看向殿外。
“都领回去休养了。”张嫣把他摁回被窝。
天启叫嚷道:“我要治他们的罪!不会划船就不要划,如果是我,多大的风,船也掀不了……”
“陛下。”
张嫣突然清冷地唤了一声,天启一惊,拨着脑袋看她,“啊?”
“陛下。”张嫣低下头,发丝掉落到天启脸上,他被刺得痒痒,眨了眨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我怀孕了。”她看着他的眼睛,低低说着,唇边笑容荡漾开来。
天启愣了一会儿,道:“真的?”
“真的。”张嫣笑道。
天启犹不敢相信,兀自怔了好久,才轻轻笑道:“让我听一听。”
欣喜中夹杂着紧张,像初为人父者。而事实上,他已经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了啊。天启慨叹着,把头靠到她的肚子上。他什么也听不见,但仿佛能看到另一端的小生命在发着芽,内心因此也充盈着喜悦。这种奇妙的感觉阔别已久,上一次还是在等待慈燃的时候。
“皇后,”他像孩子一样笑起来,“我有感觉,是个男孩。”
张嫣被他逗乐:“我还没感觉呢,你就有感觉?还这么信誓旦旦。”
“那当然,我是他父亲。”天启自豪地说。
张嫣不同他辩,却莫名其妙地相信,疑道:“是男孩?”
天启笑眯眯道:“是,你一看就是生男孩的。”
张嫣笑道:“莫非陛下就是因为这个娶了我?”
天启急忙辩解,话都说不利索了,“哪里,哪里?不是,不是……”
张嫣捂住他的嘴,柔声笑道:“好了,跟你说笑。你说是男孩,那起什么名儿?”
天启握住她的手,得意地笑道:“早就想好了。”
“叫什么?”
“你猜。”
“我哪能猜得出来?”张嫣看着他天真的眼神,忍不住笑起来。
“能的能的,你能猜出来。”天启固执地说。
“给点提示。”
“不给。”
张嫣揪了揪他脸颊,抬头看向窗外。夜空漆黑一片。她的眼前却浮起那年春天开得烂漫的海棠林,还是那天晚上他咿咿呀呀的歌声,他说的话。
“如果是男孩,叫什么?”
“慈燃,嫣然一笑的然,再加一把火。”
她心潮起伏,眼眶不禁湿润,良久,才道:“我知道,叫慈然,是不是?”
天启一下子坐起来,抱起她亲了一口,笑道:“我就知道你能猜得出来!”
“为什么叫慈然?”张嫣道。
“你知道的。”天启说完,深情地碰了碰她嘴唇。
“我想听你说。”
天启滑到她怀里,静静地说:“姓随我,名随你,还有,纪念我们那个逝去的孩儿。我永远忘不了他。”
张嫣抬头看着房顶,待心情平复下来,才道:“可是不合祖制啊,没有从火。”
天启道:“我不管,这是我儿子,我想怎么取名就怎么取名。朱家的孩子像被诅咒了一样,没有一个能活下来。希望他能破除魔咒,平平安安地长大。慈然,就叫慈然。”
张嫣笑道:“听你的。”
天启安心一笑,心情轻松愉悦,还有许多许多话想说,却忍不住打了个呵欠。张嫣低头问:“困了么?”
天启点点头,闭上眼睛,在她怀里蜷了蜷身子,“皇后,我冷。”
张嫣拉上被子裹紧他,抱在怀里。她对未来充满了希望,对天启的生命却充满担忧。也许人生就是这样,永远不可能十全十美。时光唯一教会她的,就是珍惜,珍惜现在。
☆、迎战
夜里魏忠贤独自宿在值房,做起了梦。梦里依稀是十八年前的光景,他谋得了一份新差事,到东宫一位才人宫里做典膳。他打听过,才人温柔和善,有一个调皮捣蛋的儿子,今年三岁了。大主子和小主子都对他的胃口,去上任时,他一路都笑呵呵的。路过的内侍都一口一个“傻子”,上来给他一拳、摘他的帽子、抱他的腰等等,以此种街头无赖的方式表达祝贺。
到了门口,内侍指引他进去。正是春天,庭院里一树海棠,妖娆绽放。树下立着一个穿明黄色圆领衫的小男孩,腰里别着黄绸包,手里举着弹弓,对着树上扫射。
魏忠贤定睛一瞧,乖乖,他还没见过这么粉嫩的小娃娃哩,不注意看,还以为是个姑娘。小娃娃不对他看一眼,眼神酷酷的,盯着树上两只相互啄来啄去的麻雀。
魏忠贤讨好地笑笑,卑躬屈膝站到一旁,也抬头看着树上。
小娃娃放了一弹过去。两只麻雀同时坠地,一动不动了。
“你!”他一指魏忠贤,下巴抬起,傲慢得不得了,“给我拾过来。”
奶声奶气的,却威风十足。
“哎!”魏忠贤受宠若惊,慌忙答应,弯腰小跑过去,捡起两只死鸟,掀起衣袍下摆捧着到他面前。
小霸王小手爪伸上来,挨个掂起死鸟查看,确认他真的是一箭双雕后,满意地点点头,仍把死鸟放回魏忠贤怀里,奶声奶气吩咐:“拿下去吧。”
“哎。”魏忠贤笑不拢嘴,立即转身。
“等一等。”身后孩子的声音忽然变得极其冷酷,“转过身来。”
这怎么跟回忆中的不一样呢,半昏半醒间,魏忠贤想。他并不是全无意识,知道是在做梦,不过这并不妨碍他沉醉,当年虽然卑微,但是多么无忧无虑啊。
他诧异转身,但见一双冰冷无情的眸子盯着自己,孩子手里的弹弓不知何时变成了强劲的弓箭。
正指着自己心口。
“杀了他,慈燃。”
正殿里走出一位端庄高贵的娘娘,美丽的脸板着,眼神同样狠厉。魏忠贤定睛一瞧,竟然是张皇后!
“杀了他,慈燃,为母后报仇。”
张皇后果决严厉的声音再次响起。
那孩子便放了箭,箭尖直戳心口而来……
魏忠贤一下子坐起,大口喘气。环顾四周,不是明亮的飘着海棠花的院子,值房里昏昏暗暗,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来,地上清明。
手在颤抖,他缓缓抬起,摊在眼前,对着月光,可以看到那长了茧子的手心上,渗满了汗。
后半夜他再没合眼,脑海中一直重复着梦境。那孩子跟皇帝小时候一模一样,但肯定不是天启,皇帝再狠,也不会这样对他。
可他和张皇后的儿子就不一定了。魏忠贤在这样的忧虑中,挣扎到天明,随便洗漱一番,到司礼监了。
司礼监里乱得一团糟,老远都能听见大太监梁斌愤怒的骂声。魏忠贤甫一走进,众人都道:“厂公来了。”
纷纷上前打躬作揖。唯有梁斌一动不动,斜眼看他,神色愤慨。梁斌今年六十五了,年轻时就是个暴脾气,老了更甚。当年魏忠贤谋了一个到四川收矿税的差事,遭人嫉恨,事先到他的上司邱乘云面前说坏话。魏忠贤去到四川,当即被邱吊起来,倒悬在房里,三天三夜没给饭吃、没给水喝,差点把命交代在那儿了。幸赖碧云大和尚途经此处,为他说了几乎好话,救下来了。回到宫里后,众人怕得罪邱,多不睬他,唯有梁斌一路照应。
魏忠贤发达后,杀了邱乘云,每年捐给碧云寺上千两香火钱,把梁斌提到司礼监。梁斌早年就看好他,入了司礼监,一向也听他的,近年来却颇多分歧。
魏忠贤坐下来,叹道:“说吧,又遇到了什么事儿?”
事情非常不妙。
第二次逮捕东林党人的行动遭遇了挫折。高攀龙投水自杀,临死前给皇帝留言:君恩未报,愿结来生。黄尊素自行就擒,其他几人也不说二话,秉持着“雷霆雨露、均是天恩”的信念走上了囚车。问题出在周顺昌这儿。锦衣卫缇骑到苏州逮捕他时,引起了民变。百姓群起而上,把皇帝的几个鹰犬活活打死了。
魏忠贤听着奏折,本就皱起的眉头愈发皱得深了,不住叹气。抓捕行动是他提出来的,如今招致民乱,他怎么向皇帝交差?
梁斌盯着他,敲着桌子道:“我早就说过!把他们赶下朝野就行了,上一次抓杨涟他们就不该抓!这一次更是不该!这都什么缺德事儿。忠贤,做人要讲良心哪!”
他说完,沉痛地盯着魏忠贤看了一会儿,拂袖走人。
魏忠贤坐在那里,始终垂头沉默,愁眉不展。
王体乾走来,轻声请示,什么时候到乾清宫给皇帝汇报奏折?
魏忠贤迟缓地站起身,“现在吧。”
到了乾清宫,进去暖阁一看,皇帝偎在皇后怀里,正由内侍喂粥喝。魏忠贤向后看了众人一眼,示意噤声。几人便垂头躬立。
天启挥手叫内侍退下,道:“念吧。”
王体乾和捧折子的文书出列、上前,展开奏折。皇帝趁机对皇后说:“你也听一听,朕头疼,有些事你帮我拿拿主意。”
王体乾眼皮微动,暗瞟魏忠贤